穿堂風(fēng)
文/蘇倦
皇城近日來的天總是燥熱,悶悶訥訥的好幾天下不來雨,雖說是熱的慌,卻也有些微穿堂風(fēng)從四合院里漏進來一絲清涼。
辟才胡同里孫良家的潑辣地叉腰罵對門的兒媳婦恬不知恥,左不過是因了人家晾豆時占了她家的半塊地,連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拾撿出來罵了一個轉(zhuǎn)兒再罵回了那小媳婦兒身上。對門知道她是個破落戶兒性子,索性大門緊閉,不與她應(yīng)聲。
孫良家的連環(huán)不喘氣的罵聲被推門聲停了頓,她家隔壁那好幾年沒出門的鄰居竟然開了門,見首不見尾的終于瞧著了那鄰居的面貌,是個皮白凈的中年人,穿的衣裳也是簡單式樣。身后跟著個年齡更小些的白凈小子,嗓音尖尖細細,唯唯諾諾的攙著那中年人?!盃斈屑氈_下,今兒太陽也不算毒辣,您好好透透氣兒”
孫良家的望著仔細看了看,心里又算計這主仆二人竟是個什么身份,住進了辟才胡同好幾年,深居簡出的。
那中年人點了點頭,任由那仆人搬了張寬椅在院里槐樹底坐下后捏著柄金邊羽扇替他去暑氣。
原來宣統(tǒng)皇帝沒退位的時候?qū)O良家的在侍郎家做婢女,也是見過不少好東西的,一就能瞧出那羽扇價值不菲,不說是皇宮里的,至少也得是個王爺府出來的貨。
難不成這神秘的鄰居還是個前朝王爺?
中年人四下打量了這四合院,午后穿堂風(fēng)帶了大前門總統(tǒng)特衛(wèi)隊訓(xùn)練的口號聲傳進耳朵里,他嘆了嘆氣,聲音里也是不見天日的柔弱:“這天,也變了有十幾年了?!?/p>
初見那貴人時,他才只有四歲。
話說的不算利落,生的倒是虎頭虎腦,是貴人喜歡的伶俐模樣,明黃的衣裳頗不合體。內(nèi)務(wù)府也趕不上制新的,只好挑了同治皇帝的舊衣給他送來,可同治皇帝登基時比他是大了好幾歲,衣裳自然是大了的。
尊貴的龍袍,他穿的松松垮垮。貴人的眉峰皺著,似是極其不滿。仍軟了聲音對他,“載,你可知,喚哀家什么?”
他自然是在老太監(jiān)教導(dǎo)下知道要跪這雍容一派的貴人面前,稚氣又未脫軟糯地喊了聲:“皇額娘?!?/p>
貴人很是滿意的呷了口大紅袍,望了他一眼笑的慈藹:“從今起,你就是這大清朝的皇帝了,哀家與你親額娘一樣,都會好好待你的?!?/p>
他在入宮前在醇親王府練了千百遍的磕頭與討喜話此刻派上了用場:“皇額娘千歲千歲千千歲?!?/p>
見他行了禮,身子向來不大爽利的慈安太后就由宮女?dāng)v著回了宮去。
只留了貴人與他。
貴人刻意留長的指甲上鑲了翡翠寶石,扶著他瘦弱的肩讓他起身,笑卻不在眼底,話也是意味深長。“怎么皇帝不盼著額娘萬歲壽如南山松么?”
他木訥的不知作何反應(yīng),阿瑪忘了教他這是個該如何說貴人喜歡聽的話。
貴人鳳眸低垂在他身上左右逡巡罷了就擺手讓老太監(jiān)帶他下去了。
那一夜他反復(fù)夢見了入宮前夜,阿瑪面色凝重,可額娘一直在哭,什么也不說,只是抱著他不停的掉眼淚,打濕了他衣裳,不停的叫著他的名字。
“載
如今的載詞腔攪肆硪蝗碩钅锪恕
他那時年幼尚不懂事,只覺著貴人好看,威嚴(yán),卻不知背后的權(quán)衡與利害,但阿瑪說要討好貴人,那便要讓貴人高興才行。
只是他還不明白額娘那淚如雨下是因了若貴人不高興,他的地位,甚至是性命,都岌岌可危??v然……貴人是他親姨母。
他長到六歲好歹得去御書房念學(xué)了,只是宮里沒有適齡的人陪著,貴人也不放心,于是阿瑪就自請來陪同,只是他不明白,為何阿瑪要辭去一切職務(wù)。那時阿瑪已是身兼數(shù)職,都統(tǒng)、御前大臣、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管神機營事、管善捕營事、步軍統(tǒng)領(lǐng)、弘德殿行走等等。
御書房里阿瑪愛憐的撫了撫他,語重心長?!霸S是阿瑪害了你……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p>
他歪了歪頭,握緊了手里書卷,向阿瑪?shù)溃骸暗容dご罅耍⒙昃透嫠咴
阿瑪笑笑,將他摟在懷里,卻是止不住的嘆氣。
他漸漸長大,很快便體會到了父親說的苦。貴人對他要求太嚴(yán)格,無論做什么,貴人都吝嗇一句夸贊,有時雖慈安太后會笑呵呵的打個圓場,可誰都瞧得出來,貴人對他的才能十分不滿。
她總是點了顆鴉片煙由侍女扶著吞云吐霧后,才悵然的對地上跪了快一個時辰的他道:“皇帝啊,你太心急了,當(dāng)初載淳你這般大的時候,太傅可都夸他……”
他已是十幾歲的少年郎,跪地叩頭無妨,可貴人一口一個載淳逼得他握緊了拳忍無可忍的吼:“皇額娘!先皇已經(jīng)死了!”
貴人沉浸在煙霧里,怔怔的,一時還沒反應(yīng)來他沖撞鳳駕,只恍恍惚惚的念著:“載淳……載淳已死了么……”
那眼角瑩潤,分明是淚。
她這一生坎坷,壯年喪夫,中年喪子。
他還是少年,對她這般模樣只覺自己有愧,先皇畢竟是她所出,她緬懷先皇,也無可厚非,縱然先皇其實并不如他。
所以縱然貴人每每在朝廷上垂簾,他坐于龍椅卻是不發(fā)一言,起初是他還不懂,不知何處戰(zhàn)爭何處饑荒,后來他懂了,卻也明白了阿瑪要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用意。
慈安太后病逝后貴人更是專權(quán)而無忌憚,朝臣有諫,卻無一不被打壓。
那一日的壽康宮,貴人把玩著李蓮英尋來的西洋玩意兒,又是任他跪安一跪一早辰。
他咬牙,再叩頭?!盎暑~娘日安?!?/p>
貴人這才抬頭看了他眼,常年抽大煙的嗓音尖銳又沙啞,鉆骨似的令人難受?!皬慕衿穑蛣e叫皇額娘了,叫親爸爸吧?!?/p>
他不能反抗,更無法反抗。
匍匐于地,一心恥辱。
“親爸爸,兒臣給您請安了?!?/p>
他日漸成年,貴人替他指了婚,戶部右侍郎他他拉氏的女兒,姐妹一雙。受封珍妃與瑾妃。
他原以為此生也就如此了。
可珍妃,就像是漫漫長夜從墨色星河里逸出的一線光。她笑的熱烈哭的放肆,不似他這一生像個假人般。
他以為雖然朝政自己無法掌握,但姻緣與愛,總歸能由己之心,他放肆的寵愛珍妃。同食同寢,日日相伴,連勤政殿,都敢讓珍妃踏足。
貴人也不是沒有旁敲側(cè)擊過,他每日的問安時,都會同他說帝王之術(shù)駕馭后宮雨露均沾等,可他滿心滿眼都是珍妃,哪里入得了耳。
他登基二十年,珍妃因忤逆慈禧太后,被施以褫衣廷杖,降為珍貴人。
他滿心怒火,沖到壽康宮質(zhì)問,咄咄逼人。
“親爸爸當(dāng)年生生分離兒臣與阿瑪額娘,如今還要將兒臣與妻子分開嗎?!”
貴人這時已過了六十壽誕,還記得珍妃就是因了貴人壽誕才封的妃。
貴人旗頭下,已是斑斑白發(fā),眼角也是紋生縱橫。她雖老了,可心不老,眸光仍是陰鷙,笑的嘲諷?!盎实郏愫苛?,你的妻子當(dāng)是一國之母,咱們大清的皇后,珍貴人工于心計,巧言令色,她不配?!?/p>
貴人冷冷一笑,“再者說了,皇帝若是真替她著想,就應(yīng)該知道她父親還在朝中?!?/p>
所以,貴人有的是手段收拾她。
他覺得自己的尊嚴(yán),雖本就所剩無幾,此時也只能跪地磕頭?!扒笥H爸爸……放過她。”
貴人轉(zhuǎn)頭撐著腮命宮女點煙,沖他擺了擺手?!巴讼掳?,皇帝?!?/p>
第二年,阿瑪病逝,額娘相隨而去。
貴人復(fù)位了珍妃,算是安慰,卻也無濟于事。他終究是被貴人折騰的家破人亡。
他已是好幾日顆粒未進,珍妃哭著跪在地上求他:“皇上,求您了,好歹吃口飯吧……咱們?nèi)缃袢跣?,敵不過她,皇上您保重身體,咱們韜光養(yǎng)晦,來日方長啊皇上……”
韜光養(yǎng)晦,來日方長。
在貴人一手把持的朝堂中,真的有可能么?
盡然是希望渺茫,他也在心底隱隱有了計劃。
但珍妃……卻終究。
庚子年,義和團發(fā)起庚子拳亂,導(dǎo)致列強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他與貴人被迫離京,前往西安避禍。
貴人說詞帶走珍妃不便,留下又恐其年輕惹出是非,有辱皇家顏面。將珍妃投井殺害。
去西安的路上,他終日以淚洗面。
他愛的那人,又死在了貴人手里。珍妃……還只有二十四歲啊,還沒有為他留下一兒半子,就這樣香消玉殞。
他恨。
如何不恨?
他要這天,遲早為他所擁,他要這地,終歸王土。
辛丑年,辛丑條約簽訂,兩駕回鑾。
貴人民心已失,這條約喪權(quán)辱國,令百姓破口大罵她為妖后。
帝后的罪己詔都下了,卻仍舊平息不了民憤。
后貴人重用了李鴻章等人,興洋務(wù),求自強。
中日一戰(zhàn),他首次發(fā)聲,“主戰(zhàn),揚我國威!”
簾后的貴人尚未出言,已是一片老臣跪地。“皇上!萬萬不可?。∥页荒芘c洋槍火炮械斗,折損民生??!”
他握緊了拳。朝中無人,他羽翼未豐。
卻仍是一意孤行主了戰(zhàn),最終甲午一戰(zhàn),清軍潰敗。折損遼東,臺灣,澎湖,賠款白銀二萬萬兩。
他又輸了。
他日夜輾轉(zhuǎn),苦思對策。
阿瑪額娘與珍妃的臉如夢魘般籠罩著他,他要掌握實權(quán),他要奪回江山。
他想過求死,可他有何顏面去見死去的阿瑪與珍妃?
恰逢公車上書。
康有為梁啟超面圣,對變法侃侃而談。
他以為久旱逢甘霖。
設(shè)農(nóng)工商局、路礦總局,提倡開辦實業(yè);
修筑鐵路,開采礦藏,組織商會,改革財政,;
開言路,允許士民上書言事;
裁汰綠營,編練新軍.廢八股,興西學(xué);
創(chuàng)辦京師大學(xué)堂,設(shè)譯書局,派留學(xué)生,獎勵科學(xué)著作和發(fā)明。
他不再將貴人放在眼中,甚至不去請安,他以為他勝了,日后他再勵精圖治,還大清一個盛世。
御林軍沖進來那日,他還在做著春秋大夢。
“奉太后懿旨,皇帝錯信奸臣,妄斷人倫,囚于瀛臺思過。”
他被押往瀛臺。
一敗涂地。
譚嗣同喪命,康有為梁啟超倉皇逃竄。
此生,也不過如此而已了。
他想起初入宮那幾年,貴人還未這般獨斷專橫,與他也還有幾分母子情誼。
瀛臺灰落,他向紫禁城磕了個頭。
“親爸爸,兒臣給您請安了?!?/p>
登基三十四年,小梁子自紫禁城而來,一杯毒酒,三尺白綾。
“太后自知命不久矣,望皇上您黃泉路也相陪,母子相伴,共聚天倫?!?/p>
他咬的下唇發(fā)白,不發(fā)一言,執(zhí)杯飲盡,此生終矣。
摔碎山河。
孫良家的瞧了半天,沒盤算出個什么名堂,又不可能整日守著,瞧見這到了飯點,便轉(zhuǎn)頭回了家上灶干活去了。
院里那中年人撫了撫手中一塊小小洋懷表,是時興的那種里頭可以放相片的樣式,里頭的照片是當(dāng)初入宮時洋大臣給貴人和他拍的相片,他還年幼,滿臉的天真無畏,貴人也未垂垂老矣,風(fēng)韻猶存的時候眉眼還透著溫和。
除卻相片,那走不動的表盤里還塞著一封信。
“載Ъ沂欽獗滄?zhèn)驁A黃鵡悖院竽憔妥齦銎脹ㄈ耍煤沒釹氯グ傘4笄逋雋吮閫雋耍Ъ乙懶耍補懿蛔帕??!
小梁子執(zhí)扇的手頓了頓,忍著淚勸道:“爺,別看了,老佛爺她……”
他合上了那洋懷表,閉了眼靠在椅子上,佯了小憩的模樣。
只是穿堂風(fēng)里帶了幾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與那句百轉(zhuǎn)千折的問候。
“親爸爸,兒臣給您請安了?!?/p>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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