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 郭沫若 原文:銀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又叫公孫樹。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專在乎你有這和杏相仿的果實,核皮是純白如銀,核仁是富于營養(yǎng)——這不用說已經(jīng)就足以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進(jìn),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著動物般的性態(tài),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來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經(jīng)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著,在太空中高唱著人間勝利的凱歌。你這東方的圣者,你這中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jì)念塔,你是只有中國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過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華僑,你僑居在日本大約已有中國的文化僑居在日本的那樣久遠(yuǎn)了吧。 你是真應(yīng)該稱為中國的國樹的呀,我是喜歡你,我特別的喜歡你。 但也并不是因為你是中國的特產(chǎn),我才是特別的喜歡,是因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條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葉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瑩潔,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為多少的廟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為多少的勞苦人撐出了清涼的華蓋。 梧桐雖有你的端直而沒有你的堅牢; 白楊雖有你的蔥蘢而沒有你的莊重。 熏風(fēng)會媚嫵你,群鳥時來為你歡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當(dāng)皓月流空,他們會在你腳下來聚會。 秋天到來,蝴蝶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你的碧葉要翻成金黃,而且又會飛出滿園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術(shù)師嗎?但你絲毫也沒有令人掩鼻的那種的江湖氣息。 當(dāng)你那解脫了一切,你那槎椏的枝干挺撐在太空中的時候,你對于寒風(fēng)霜雪毫不避易。 你沒有絲毫依阿取容的姿態(tài),但你也并不荒傖;你的美德像音樂一樣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驕傲;你的名諱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隱遁。 你的果實不是可以滋養(yǎng)人,你的木質(zhì)不是堅實的器材,就是你的落葉不也是絕好的引火的燃料嗎? 可是我真有點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國人似乎大家都忘記了你,而且忘記得很久遠(yuǎn),似乎是從古以來。 我在中國的經(jīng)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國的詩人詠贊你的詩,也很少看到中國的畫家描寫你的畫。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隨中國文化以俱來的亙古的證人,你不也是以為奇怪嗎? 銀杏,中國人是忘記了你呀,大家雖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歡吃你的白果,但的確是忘記了你呀。 世間上也盡有不辨菽麥的人,但把你忘記得這樣普遍,這樣久遠(yuǎn)的例子,從來也不曾有過。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區(qū)嗎?但我就很少看見你的影子;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滿園都是幽加里樹呢? 我是怎樣的思念你呀,銀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國忘記吧。 這事情是有點危險的,我怕你一不高興,會從中國的地面上隱遁下去。 在中國的領(lǐng)空中會永遠(yuǎn)聽不著你贊美生命的歡歌。 銀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國人單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總有能更加愛慕你的一天孤獨的樹 埃.彼林 埃林.彼林(1877一1949),保加利亞作家。重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兩集、幽默作品《我的煙灰》等。 一陣肆虐的狂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樹林里刮來兩顆種子,隨意將它們分撒在田野里。雨水將它們潤濕,泥土將它們埋藏,陽光給它們溫暖。于是,它們在田地里長成了兩棵樹。 最初,它們十分矮小,然而無心的時間把它們高高地拉離地面。它們便能眺望得比從前遠(yuǎn)多了。 它們也能彼此看見了。 田野十分遼闊,直到那蔥綠的平原的盡頭,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樹木,只有這兩株遠(yuǎn)遠(yuǎn)分隔著的樹,形影相依地佇立在田野中間。它們的枝丫縱橫交錯,仿佛是些用來丈量這曠野的奇怪的標(biāo)尺。 它們遙遙相望,彼此思念,彼此傾慕。然而,當(dāng)春天來臨,生命的力量給它們溫暖,充盈的液汁在它們體內(nèi)流動起來時,它們心中也勾起了對那永有的、同時也是永遠(yuǎn)離開了的母林的思念。 它們會心地?fù)u動著樹枝,相互默默地打著手勢。當(dāng)一只小鳥像一種心念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的時候,它們就高興得戰(zhàn)栗了起來。 狂風(fēng)暴雨來臨時,它們惶恐地東搖西擺,折斷了樹枝,嗚嗚地呻吟叫喊,仿佛想掙脫地面,雙方飛奔到一起,緊靠支撐,并在相互擁抱中獲得解救。 夜晚到來,它們消失在黑暗中,重又被分隔開來。它們痛苦得如同病魔纏身,它們祈求地仰望天空,期望快快給它們送來白日的光輝,以求再能彼此相見。 如果獵人和干活的人坐在它們中一個的影子下休息,另一個就憂傷地喃喃低語,沉痛地訴說孤獨的生活多么苦惱,離開親人的日子過得多么緩慢、沉重、沒有意義;它們的理想因得不到理解而消失;它們的希望因不能實現(xiàn)而破滅;找不到慰藉的愛情多么強烈,沒有親情的處境多么難以忍受。相模灘落日 秋冬之風(fēng)完全停息,傍晚的天空萬里無云。佇立遙遠(yuǎn)伊豆山上的落日,使人難以想到,世上竟還有這么多平和的景象。 落日由銜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鐘。 太陽剛剛西斜時,富士、相豆的一帶連山,輕煙迷蒙。太陽即所謂白日,銀光燦燦,令人目眩。群山也瞇細(xì)了眼睛。 太陽越發(fā)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次第變成紫色。 太陽更加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紫色的肌膚上染了一層金煙。 此時,站在海濱遠(yuǎn)望,落日流過海面,直達(dá)我的足下。海上的船只盡皆放射出金光。逗子濱海一帶的山巒、沙灘、人家、松林、行人,還有翻轉(zhuǎn)的竹簍、散落的草屑,無不現(xiàn)出火紅的顏色。 在風(fēng)平浪靜的黃昏觀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臨終之感。莊嚴(yán)至極,平和之至。縱然一個凡夫俗子,也會感到已將身子包裹于靈光之中,肉體消融,只留下靈魂端然佇立于永恒的海濱之上。 有物,幽然浸乎心中,言“喜”則過之,言“哀”則未及。 落日漸沉,接近伊豆山巔。相豆山忽而變成孔雀藍(lán),惟有富士山頭于絳紫中依然閃著金光。 伊豆山已經(jīng)銜住落日。太陽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陽從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顧盼著行將離別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 終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變成一彎秀眉,眉又變成線,線又變成點一一倏忽化作烏有。 舉目仰視,世界沒有了太陽。光明消逝,海山蒼茫,萬物憂戚。 太陽沉沒了。忽然,余光上射,萬箭齊發(fā)。遙望西天,一片金黃。偉人故去皆如是矣。 日落之后,富士蒙上一層青色。不一會兒,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紅,繼而轉(zhuǎn)為灰白,最后變得青碧一色。相模灘上空,明星熒熒。它們是太陽的遺孽,看起來仿佛在昭示著明天的日出。 山百合 (明治三十三牟六月十日記)影 的 告 別 ——-魯迅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嗚乎嗚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 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yuǎn)行。 嗚乎嗚乎,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xiàn)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xiàn)你甚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yuǎn)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鳥 的 天 堂 ————巴金 我們在陳的小學(xué)校里吃了晚飯。熱氣已經(jīng)退了。太陽落下了山坡,只留下一段燦爛的紅霞在天邊,在山頭,在樹梢。 “我們劃船去!”陳提議說。我們正站在學(xué)校門前池子旁邊看山景。 “好,”別的朋友高興地接口說。 我們走過一段石子路,很快地就到了河邊。那里有—個茅草搭的水閣。穿過水閣,在河邊兩棵大樹下我們找到了幾只小船。 我們陸續(xù)跳在一只船上。一個朋友解開繩子,拿起竹竿一撥,船緩緩地動了,向河中間流去。 三個朋友劃著船,我和葉坐在船中望四周的景致。 遠(yuǎn)遠(yuǎn)地一座塔聳立在山坡上,許多綠樹擁抱著它。在這附近很少有那樣的塔,那里就是朋友葉的家鄉(xiāng)。 河面很寬,白茫茫的水上沒有波浪。船平靜地在水面流動。三只槳有規(guī)律地在水里撥動。 在一個地方河面變窄了。一簇簇的綠葉伸到水面來。樹葉綠得可愛。這是許多棵茂盛的榕樹,但是我看不出樹干在什么地方。 我說許多棵榕樹的時候,我的錯誤馬上就給朋友們糾正了,一個朋友說那里只有一棵榕樹,另一個朋友說那里的榕樹是兩棵。我見過不少的大榕樹,但是像這樣大的榕樹我卻是第一次看見。 我們的船漸漸地逼近榕樹了。我有了機(jī)會看見它的真面目:是一棵大樹,有著數(shù)不清的椏枝,枝上又生根,有許多根一直垂到地上,進(jìn)了泥土里。一部分的樹枝垂到水面,從遠(yuǎn)處看,就像一棵大樹躺在水上一樣。 現(xiàn)在正是枝葉繁茂的時節(jié)(樹上已經(jīng)結(jié)了小小的果子,而且有許多落下來了。)這棵榕樹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覽給我們看。那么多的綠葉,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點縫隙。翠綠的顏色明亮地在我們的眼前閃耀,似乎每一片樹葉上都有一個新的生命在顫動,這美麗的南國的樹! 船在樹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濕,我們沒有上去。朋友說這里是“鳥的天堂”,有許多只鳥在這棵樹上做窩,農(nóng)民不許人捉它們。我仿佛聽見幾只鳥撲翅的聲音,但是等到我的眼睛注意地看那里時,我卻看不見一只鳥的影子。只有無數(shù)的樹根立在地上,像許多根木樁。地是濕的,大概漲潮時河水常常沖上岸去?!傍B的天堂”里沒有一只鳥,我這樣想道。船開了。一個朋友撥著船,緩緩地流到河中間去。 在河邊田畔的小徑里有幾棵荔枝樹。綠葉叢中垂著累累的紅色果子。我們的船就往那里流去。一個朋友拿起槳把船撥進(jìn)一條小溝。在小徑旁邊,船停住了,我們都跳上了岸。 兩個朋友很快地爬到樹上去,從樹上拋下幾枝帶葉的荔枝,我同陳和葉三個人站在樹下接。等到他們下地以后,我們大家一面吃荔枝,一面走回船上去。 第二天我們劃著船到葉的家鄉(xiāng)去,就是那個有山有塔的地方。從陳的小學(xué)校出發(fā),我們又經(jīng)過那個“鳥的天堂”。 這一次是在早晨,陽光照在水面上,也照在樹梢。一切都顯得非常明亮。我們的船也在樹下泊了片刻。 起初四周非常清靜。后來忽然起了一聲鳥叫。朋友陳把手一拍,我們便看見一只大鳥飛起來,接著又看見第二只,第三只。我們繼續(xù)拍掌。很快地這個樹林變得很熱鬧了。到處都是鳥聲,到處都是鳥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飛起來,有的在撲翅膀。 我注意地看。我的眼睛真是應(yīng)接不暇,看清楚這只,又看漏了那只,看見了那只,第三只又飛走了。一只畫眉飛了出來,給我們的拍掌聲一驚,又飛進(jìn)樹林,站在一根小枝上興奮地唱著,它的歌聲真好聽。 “走吧,”葉催我道。 小船向著高塔下面的鄉(xiāng)村流去的時候,我還回過頭去看留在后面的茂盛的榕樹。我有一點的留戀的心情。昨天我的眼睛騙了我?!傍B的天堂”的確是鳥的天堂啊!1933的6月在廣州選自《旅途隨筆》 說 笑——-錢鐘書 自從幽默文學(xué)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yè)。幽默當(dāng)然用笑來發(fā)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著幽默。劉繼莊《廣陽雜記》云:“驢鳴似哭,馬嘶如笑。”而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約因為臉太長的緣故。老實說,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馬鳴蕭蕭,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來分別人獸,好象亞里士多德是第一個。他在《動物學(xué)》里說:“人是唯一能笑的動物?!苯嫒税讉惷摚╓.S.Blunt)有《笑與死》的一首十四行詩,略謂自然界如飛禽走獸之類,喜怒愛懼,無不發(fā)為適當(dāng)?shù)穆曇?,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聲。不過,笑若為表現(xiàn)幽默而設(shè),笑只能算是廢物或奢侈品,因為人類并不都需要笑。禽獸的鳴叫,盡夠來表達(dá)一般人的情感,怒則獅吼,悲則猿啼,爭則蛙噪,遇冤家則如犬之吠影,見愛人則如鳩之呼婦(cooing)。請問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來表現(xiàn)呢?然而造物者已經(jīng)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給了整個人類,臉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發(fā)出笑聲;有了這種本領(lǐng)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會笑而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漸喪失;本來是幽默豐富的流露,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于是你看見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還有風(fēng)行一時的幽默文學(xué)。 笑是最流動、最迅速的表情,從眼睛里泛到口角邊。東方朔《神異經(jīng)·東荒經(jīng)》載東王公投壺不中,“天為之笑”,張華注謂天笑即是閃電,真是絕頂聰明的想象。據(jù)荷蘭夫人(Lady Holland)的《追憶錄》,薛德尼.斯密史(Sidney Smith)也曾說:“電光是天的詼諧(Wit)。”笑的確可以說是人面上的電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間閃爍著牙齒的光芒。我們不能扣留住閃電來代替高懸普照的太陽和月亮,所以我們也不能把笑變?yōu)橐粋€固定的、集體的表情。經(jīng)提倡而產(chǎn)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這種機(jī)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髏的露齒,算不得活人靈動的姿態(tài)。柏格森《笑論》(Le Rire)說,一切可笑都起于靈活的事物變成呆板,生動的舉止化作機(jī)械式(Lem canique plaque sur Le vivant)。所以,復(fù)出單調(diào)的言動,無不惹笑,像口吃,像口頭習(xí)慣語,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頭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為老頭子不如少年人靈變活動,只是一串僵化的習(xí)慣。幽默不能提倡,也是為此。一經(jīng)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變化不拘的弄成刻板的。這種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資料,這種笑本身就可笑。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后、幾萬里外,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視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開了嘴,放寬了嗓子,約齊了時刻,成群結(jié)黨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藝場里的滑稽大會串。國貨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況幽默是不能大批出產(chǎn)的東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產(chǎn)生幽默家,只添了無數(shù)弄筆墨的小花臉。掛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臉當(dāng)然身價大增,脫離戲場而混進(jìn)文場;反過來說,為小花臉冒牌以后,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藝只能算是“游藝”。小花臉也使我們笑,不錯!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絕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們跟著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小花臉使我們笑,并非因為他有幽默,正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種脾氣,決不能標(biāo)為主張,更不能當(dāng)作職業(yè)。我們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體;換句話說,好象賈寶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當(dāng)為一慣的主義或一生的衣食飯碗,那便是液體凝為固體,生物制成標(biāo)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賣笑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馬克·吐溫(Mark Twain):自十八世紀(jì)末葉以來,德國人好講幽默,然而愈講愈不相干,就因為德國人是做香腸的民族,錯認(rèn)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作為現(xiàn)成的精神食料。幽默減少人生的嚴(yán)重性,決不把自己看得嚴(yán)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對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對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一個口號,一種標(biāo)準(zhǔn),正是缺乏幽默的舉動;這不是幽默,這是一本正經(jīng)的宣傳幽默,板了面孔的勸笑。我們又聯(lián)想到馬鳴蕭蕭了!聽來聲音倒是笑,只是馬臉全無笑容,還是拉得長長的,像追悼會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講學(xué)臺上的先進(jìn)的大師。 大凡假充一樁事物,總有兩個動機(jī)。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藝術(shù),就收集骨董,附庸風(fēng)雅?;虺鲇诶?,例如壞蛋有所企圖,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借,想來不出這兩個緣故。然而假貨畢竟充不得真。西洋成語稱笑聲清揚者為“銀笑”,假幽默像摻了鉛的偽幣,發(fā)出重濁呆木的聲音,只能算鉛笑。不過,“銀笑”也許是賣笑得利,笑中有銀之意,好比說“書中有黃金屋”;姑備一說,供給辭典學(xué)者的參考。心愿 張愛玲時間好比一把鋒利的小刀棗用得不恰當(dāng),會在美麗的面孔上刻下深深的紋路,使旺盛的青春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地消磨掉;但是,使用恰當(dāng)?shù)脑?,它卻能將一塊普通的石頭琢刻成宏偉的雕像。圣瑪麗亞女校雖然已有五十年歷史,仍是一塊只會稍加雕琢的普通白石。隨著時光的流逝,它也許會給塵埃染污,受風(fēng)雨侵蝕,或破裂成片片碎石。另一方面,它也可以給時間的小刀仔細(xì)地、緩慢地、一寸一寸地刻成一個奇妙的雕像,置于米開朗琪羅的那些輝煌的作品中亦無愧色。這把小刀不僅為校長、教師和明日的學(xué)生所持有,我們?nèi)w同學(xué)都有權(quán)利操縱它。 如果我能活到白發(fā)蒼蒼的老年,我將在爐邊寧靜的睡夢中,尋找早年所熟悉的穿過綠色梅樹林的小徑。當(dāng)然,那時候,今日年輕的梅樹也必已進(jìn)入愉快的晚年,伸出有力的臂膊遮蔽著縱橫的小徑。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古老鐘樓,仍將兀立在金色的陽光中,發(fā)出在我聽來是如此熟悉的鐘聲。在那緩慢而莊嚴(yán)的鐘聲里,高矮不一、臉蛋兒或蒼白或紅潤、有些身材豐滿、有些體形纖小的姑娘們,煥發(fā)著青春活力和朝氣,像小溪般涌入教堂。在那里,她們將跪下祈禱,向上帝低聲細(xì)訴她們的生活小事:她們的悲傷,她們的眼淚,她們的爭吵,她們的喜愛,以及她們的宏愿。她們將祈求上帝幫助自己達(dá)到目標(biāo),成為作家、音樂家、教育家或理想的妻子。我還可以聽到那古老的鐘樓在祈禱聲中發(fā)出回響,仿佛是低聲回答她們:“是的,與全中國其他學(xué)校相比,圣瑪利亞女校的宿舍未必是最大的,校內(nèi)的花園也未必是最美麗的,但她無疑有最優(yōu)秀、最勤奮好學(xué)的小姑娘,她們將以其日后輝煌的事業(yè)來為母校增光!” 聽到這話語時,我的感受將取決于自己在畢業(yè)后的歲月里有無任何成就。如果我沒有克盡本分,丟了榮耀母校的權(quán)利,我將感到羞恥和悔恨。但如果我在努力為目標(biāo)奮斗的路上取得成功,我可以欣慰地微笑,因為我也有份用時間這把小刀,雕刻出美好的學(xué)校生活的形象雖然我的貢獻(xiàn)是那樣微不足道。 (一九三七年) 秋 雨——-張愛玲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整個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纏滿著蛛絲網(wǎng)的屋頂。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就像屋頂上剝落的白粉。在這古舊的屋頂?shù)幕\罩下,一切都是異常的沉悶。園子里綠翳翳的石榴、桑樹、葡萄藤,都不過代表著過去盛夏的繁榮,現(xiàn)在已成了古羅馬建筑的遺跡一樣,在蕭蕭的雨聲中瑟縮不寧,回憶著光榮的過去。草色已經(jīng)轉(zhuǎn)入憂郁的蒼黃,地下找不出一點新鮮的花朵;宿舍墻外一帶種的嬌嫩的洋水仙,垂了頭,含著滿眼的淚珠,在那里嘆息它們的薄命,才過了兩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這樣霉氣薰薰的雨天。只有墻角的桂花,枝頭已經(jīng)綴著幾個黃金一樣寶貴的嫩蕊,小心地隱藏在綠油油橢圓形的葉瓣下,透露出一點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雨靜悄悄地下著,只有一點細(xì)細(xì)的淅瀝瀝的聲音。桔紅色的房屋,像披著鮮艷的袈裟的老僧,垂頭合目,受著雨底洗禮。那潮濕的紅磚,發(fā)出有刺激性的豬血的顏色和墻下綠油油的桂葉成為強烈的對照。灰色的癩蛤蟆,在濕爛發(fā)霉的泥地里跳躍著;在秋雨的沉悶的網(wǎng)底,只有它是唯一的充滿愉快的生氣的東西。它背上灰黃斑駁的花紋,跟沉悶的天空遙遙相應(yīng),造成和諧的色調(diào)。它噗通噗通地跳著,從草窠里,跳到泥里,濺出深綠的水花。 雨,像銀灰色黏濡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整個秋的世界。 (一九三六年) 寂 寞 ——————梁實秋寂寞是一種清福。我在小小的書齋里,焚起一爐香,裊裊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頂棚,好像屋里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波瀾似的。我獨自暗暗地望著那條煙線發(fā)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還帶著不少嫣紅焦黃的葉子,枯葉亂枝的聲響可以很清晰地聽到,先是一小聲清脆的折斷聲,然后是撞擊著枝干的磕碰聲,最后是落到空階上的拍打聲。這時節(jié),我感到了寂寞。在這寂寞中我意識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這種境界并不太易得,與環(huán)境有關(guān),更與心境有關(guān)。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澤里去尋求,只要內(nèi)心清凈,隨便在市廛里,陋巷里,都可以感覺到一種空靈悠逸的境界,所謂“心遠(yuǎn)地自偏”是也。在這種境界中,我們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塵世的渣滓,與古人同游。所以我說,寂寞是一種清福。 在禮拜堂里我也有過同樣的經(jīng)驗。在偉大莊嚴(yán)的教堂里,從彩色玻璃窗透進(jìn)一股不很明亮的光線,沉重的琴聲好像是把人的心都洗淘了一番似的,我感到了我自己的渺小。這渺小的感覺便是我意識到我自己存在的明證。因為平常連這一點點渺小之感都不會有的! 我的朋友肖麗先生卜居在廣濟(jì)寺里,據(jù)他告訴我,在最近一個夜晚,月光皎潔,天空如洗,他獨自踱出僧房,立在大雄寶殿的石階上,翹首四望,月色是那樣的晶明,蓊郁的樹是那樣的靜止,寺院是那樣的肅穆,他忽然頓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四大皆空的境界。我相信一個人常有這樣的經(jīng)驗,他的胸襟自然豁達(dá)寥廓。 但是寂寞的清福是不容易長久享受的。它只是一瞬間的存在。世界有太多的東西不時的提醒我們,提醒我們一件煞風(fēng)景的事實:我們的兩只腳是踏在地上的呀!一只蒼蠅撞在玻璃窗上掙扎不出去,一聲“老爺太太可憐可憐我這個瞎子吧”,都可以使我們從寂寞中間一頭栽出去,栽到苦惱煩躁的漩渦里去。至于“催租吏”一類的東西打上門來,或是“石壕吏”之類的東西半夜捉人,其足以使人敗興生氣,就更不待言了。這還是外界的感觸,如果自己的內(nèi)心先六根不凈,隨時都意馬心猿,則雖處在最寂寞的境地里,他也是慌成一片,忙成一團(tuán),六神無主,暴跳如雷,他永遠(yuǎn)不得享受寂寞的清福。 如此說來,所謂寂寞不即是一種唯心論,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現(xiàn)象嗎?也可以說是。一個高韜隱遁的人,在從前的社會里還可以存在,而且還頗受人敬重,在現(xiàn)在的社會里是絕對的不可能?,F(xiàn)在似乎只有兩種類型的人了,一是在現(xiàn)實的泥溷中打轉(zhuǎn)的人,一是偶然也從泥溷中昂起頭來喘口氣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幾口新空氣。喘幾口氣之后還得耐心地低頭鉆進(jìn)泥溷里去。所以我對于能夠昂首物外的舉動并不愿再多苛責(zé)。逃避現(xiàn)實,如果現(xiàn)實真能逃避,吾寤寐以求之! 有過靜坐經(jīng)驗的人該知道,最初努力把握著自己的心,叫它什么也不想,而是多么困難的事!那是強迫自己入于寂寞的手段,所謂參禪入定完全屬于此類。我所贊美的寂寞,稍異于是。我所謂的寂寞,是隨緣偶得,無需強求,一剎間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悵惘。但是我有一刻寂寞,我要好好地享受它。十篇 剛剛好吧 我沒怎么數(shù)哦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背影》、《綠》余秋雨的《一個王朝的背影》張愛玲的《我的天才夢》李清照的《亂世中的美神》 楊朔的《荔枝蜜》; 冰心的《櫻花贊》、《小橘燈》;茅盾的《白楊禮贊》; 魯迅的《朝花夕拾》、《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