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指著一株陌生的植物問土豆,這是什么花?土豆必定回答,梔子花。土豆說梔子花三個字的時候,也必定靦腆地望著我笑,因是他知道他必定是錯了的。土豆對花的反映,與我對音樂的反映相仿佛,每次他考我,只要是仿佛熟悉的小提琴曲,我必定不過大腦地說, 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
??因為有一年春天,每天起床時,土豆都放著貝多芬的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我不知道土豆是否認真地識別過梔子花,只是每年6、7月間,走在四平路上,一陣香過了去,我就會嗅嗅鼻子,對土豆說,恩,這附近一定有人種梔子花。 許是為了看著梔子花慢慢開放,然后對土豆說,喏,這才是梔子花呢。
??今年6月,我便巴巴地搬了一盆梔子花回家。也有一米來高的,葉子肥肥地泛著墨綠色,葉葉之間,含著青綠色的花骨朵,想想,過不了十天半個月,這花該是開了的。可是,到得7月底,這花只是不開,并且連花骨朵也焦黑脫落了。只那葉子,不澆水時候便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馬上昏過去的樣兒,一澆水,最好是下場暴雨,她便神采飛揚地油綠著給你看,瘋狂地猛長。
??花苞么,卻再沒冒出過?!? 看了花書知道,這梔子花喜水、喜肥、喜光,適合植栽,如我這般種在精巧的盆里放在室內(nèi),是要不開花的。王建有一詩:“雨里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婦姑相喚浴蠶去,閑著中庭梔子花。”想這梔子花原是要種植在那鄉(xiāng)野人家、露天庭院,承受著陽光雨露,自自然然地生長、結(jié)苞,安安閑閑地花開、花落的。
?? 小時候在南方小城,雨水充足、陽光很好,人家庭院便多種梔子花。我讀的中學的門口花圃,也種了幾株梔子花,密密挨挨地站在一起,有三、四米高,靠墻陰處長得矮,花樹全都斜斜地將脖子盡力地拉長、伸到有陽光的地方。6月間長花苞時,我便站在樹下數(shù),數(shù)到6月底7月初,真的開花了也。
??那花瓣兒一瓣瓣打開,如潔白的臉端然在枝椏間,遠望婷婷,顏色勝雪,綠葉為裳,露珠作飾;挨近了將手去碰碰她,花瓣肥厚、手感滑膩,所謂膚如凝脂,寧不為過也;更兼香味濃郁,隨風四溢,花開時節(jié),便是在教室聽課溫書,被那芳香誘惑,也是一陣陣心猿意馬。下了課,徘徊花樹下,極欲采摘一枝回家,卻又不忍下手。
??忽然看到地上一枝斷花,心理恨著不知是誰人粗暴,轉(zhuǎn)又竊喜,撿了回去,尋個空瓶子,放半瓶水,將那枝花插著,放在窗臺上,在夕陽的斜暉中,對著她呆看。說來也怪,這花在枝上,你覺著她的雅潔高貴,插在家中,卻又顯出平實樸素的氣質(zhì)來?! ? 當梔子花開,滿城花香穿街走巷地飄溢。
??有那半白頭發(fā)的婆婆,穿了潔凈的竹藍斜襟的布衣裳,在盤紐那斜斜地插了一朵帶了綠葉的瑩白如雪的梔子花,她坐在她家庭院開著的一扇木門內(nèi),門檻外的青石板地上擱著張木桌子,桌子上平鋪著一塊藍布,布上一束一束地排放著新采下的梔子花,一枝枝用根紅繩扎在一起,綠的葉托著白的花,顫顫地泛著露珠兒。
??路過的人,見了就立住了,拿了一束,嗅嗅,放下,又撿起一束,看看花瓣兒完好的,便給了婆婆1毛2毛錢,將花放在籃子里,或者就那樣一路舉著走了。留下那婆婆,獨自地、小心地將剩下的梔子花,重新的,排排好。 而鄉(xiāng)野村落,種植梔子花的也多。有年暑假,我去西天尾表叔家。
??下了車,過了小石橋,順著石板路沿河漫不經(jīng)心地走,突然便聞著梔子花的香,忽隱忽現(xiàn)地,混同在河水的腥氣,野草的生味,以及夏日午后的干燥中。迎面走來一個年輕的農(nóng)婦,重重地挑著擔,穿粉紅的襯衫,兩根黝黑的辮子用個橢圓夾子夾在腦后,夾子那,插了一枝潔白的梔子花。
??那花從她的腦后耳邊斜斜伸出,正映著她紅潤的臉,于健康嬌俏中平添了幾分端莊雅潔。她的扁擔上,掛著一頂竹編尖斗笠,連同斗笠系在一起的,是一束梔子花。她與我擦肩而過,一路過去,梔子花掛在扁擔上,顫顫悠悠,顫顫悠悠;而那濃郁的香,便也隨風而過,漸遠漸淡去了。
?? 普魯斯特因為吃一種小餅,被那種特有的熟悉的滋味,牽回到貢布雷的時光。我們也常常是,總以為自己將過往的一切淡忘了,卻因了那些平實的,小小的,熟悉的東西,一些味道,一些形狀,過往的一切在瞬間展開。梔子花和梔子花香也便是這樣的一種小餅。 1996年,我和幾個朋友從上海到貴州的一個小縣城去。
??我們住在一個位于半山坡的酒店,從酒店順著一條小路下到山腳下的飯店去吃飯。那小路兩邊,種著一叢叢花樹,一叢梔子花,一叢茶花,相互間隔著。茶花花季已過,只那梔子花,滿枝滿樹沒心沒肺地開放,如瑩雪,如白云,順著小路延伸下去,將花瓣奢侈地四處凋落,無人收集,只那馥郁的香,充溢著我的心肺,我整個地沉浸在花香中,似乎這個世界,除了花香,再沒其他。
??一個女伴,輕輕哼唱起《梔子花開》來: 這時的季節(jié) 我們將離開 難舍的你 害羞的女孩 就像一陣清香 縈繞在我的心房 梔子花開 如此可愛 揮揮手告別 歡樂和無奈 光陰好像 流水飛快 ………… 傷悲,如那梔子花香,如那斷續(xù)的歌唱,彌漫在我心中。
??我抬頭望天,哦,我的故鄉(xiāng),該也是梔子花開時節(jié)了。學校的那棵梔子花,該也是亭亭如蓋了,只是那賣花的婆婆,可還在她的小木門內(nèi)?而當年圍在花樹下的我們,都風云流散了,乃至于我的青春,我的人,也將如這瑩白的花兒,開放著凋落,轉(zhuǎn)而為泥,為塵,為那不可知的一切了。
?? 山下是市集中心。我們尋了一家飯店,那天是同月同日生的一男一女的生日,大家便立意要熱鬧一番。派了我出去買蛋糕。我買了蛋糕正要走,卻見蛋糕店門口停了輛自行車,一個胡子拉雜的男人,歪在自行車邊,自行車后坐載了個竹框,里面堆壓著散亂的梔子花。有些花瓣已被壓出了黃色的折痕來,皺皺地失了瑩白的光澤,只是那枝干還帶著白色,而葉子也是油綠可愛,顯出新摘的神色來。
??我便挑了兩束出來,問問那男人價格,只是4元。 帶了花進到飯店,那女孩驚喜地叫喚著跳過來抱我,說是沒有比這更好的禮物了,在這么遠的地方,有人送來生日的鮮花。那個男孩抽出其中盛開的一朵,笑笑地對女孩說,來,我給你插在頭上,咱們可是有夫妻命的喲。
??眾人鬧騰起來,硬是拉了那女孩,將花兒插在了她的馬尾巴上。那姑娘漲紅了臉,將剩下的梔子花分別插在兩個空了的啤酒瓶子里,放在桌子的正中間。一會的,她挨過去,嗅嗅花的香,將黑黑的眼睛向著我笑。那花兒的香,混同在酒氣、菜味中,時隱時現(xiàn)的,于日常的瑣碎中顯現(xiàn)著別致的美好。
??是啊,其實我又何必傷悲,那梔子花花開時分,無論是在枝椏上的繁華,還是在這酒瓶上的喜悅,總給了人美好,哪怕是短暫的美好,也是那樣的欣喜,僅此也就夠了。更何況在這異鄉(xiāng),我遭遇到了它,就如行走在我那南方小城的大街小巷,體會著我成長歲月中的悲欣交集。
?? 回到上海后,我又見到了梔子花。其實,那“婦姑相喚浴蠶去,閑著中庭梔子花”原本說的就該是江浙一帶的景致。我就是在家附近的四平路,聞到了梔子花的香。我只奇怪,那么多年,我居然就沒有留意過梔子花,這些平常的東西,在我的忙碌中,居然的,輕易地,被遺漏了。
??即便是劈面撞見,恐也會視而不見。只是因為記憶的泛起,才讓和這記憶相關(guān)的感覺也敏感了起來。 一般花店卻不見賣,恐是因梔子花開在樹上好看,剪下卻只短短一束,一般人不拿她插在花瓶。我是在市場上,在地上散放的一些蘿卜青菜攤中,發(fā)現(xiàn)了梔子花攤。擺攤的是個皺臉的老婦人,她面前的兩個草籃子滿盛著梔子花,一束束扎好,豎著放,將花露在籃子外。
??攤前圍著幾個婦女,蹲在地上,專心地在籃子里挑揀著,那感覺還是在挑青菜。我也挑了兩束,付了5元錢給那婦人。連同韭菜雞蛋一起搬回家。我找了個敞口的矮玻璃瓶子,把梔子花籠統(tǒng)地滿插著,將花擺在客廳的桌子上,看看,覺得村了點,又移到書房、臥室,還是不合適,最后我將它搬到了廚房,這才和諧起來。
??我在那梔子花的香中,煮菜洗碗,拖地抹桌子,一抬頭就看到它潔白的模樣,樸實平和地站在那里,沉默地吐著香,我的心,也隨它,安靜下來。 梔子花原本就是自自然然的花,無論是在枝椏上的高潔,還是老婆婆藍布上的雅致;無論是紅衣農(nóng)婦頭上的嬌俏,還是那小路兩邊的繁華;也無論是異鄉(xiāng)啤酒瓶上的欣喜,還是我家廚房間的平和,梔子花,只是那樣一種熟悉的記憶,一種溫暖的感動。
??人生一世,大事大非過盡,其實,沉淀下來的,還是這樣那樣一些細小的、平實的、溫暖的小東西。一聲販賣麥芽糖的吆喝,一首反復聽過的老歌,一本展轉(zhuǎn)多人的舊書,一道長遠沒吃的小菜,一種咖啡久違的香,這些溫暖的小東西,這些在日常的生活中不為我們的當下重視的小小的東西,總會在瞬間,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處所,讓自己懷想,讓心中感動,于是,便生發(fā)了對過往無數(shù)的回憶,也有了對未來的聯(lián)想與希望。
?? 作者:塞壬歌聲。